听我爹说,我们老李家祖上最风光的时候,是阿爷第三次进长安城之后,被里头那些三教九流供着当成神仙给抬出来的那一次。
东边开馆的,南边镇千儿的……
饶水环长安的古城道上,城里头能数得上号的三教九流的行家门面低垂着脑袋,亦步亦趋的跟在我阿爷的后头,似乎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生怕一个无心之失让好不容易去意已决阿爷回头改道。
见过那场面的人都说,那是小鬼们在恭送阎王爷。
但真正的行家里手却从来不敢对着外头透露半句口风,那些亦步亦趋跟在老爷子后头的人各个都是长安城里头数得上号的行家门面,手里头捏着无数人的生死,兴许你前脚把口风泄了去,后脚就要去绕城河里头找脑袋。
走路打着摆子,一步三咣当的阿爷手里头牵着当时还是孩子的阿爹,笑嘻嘻的指着后头的人头,挨个数着脑瓜子。
“你瞅瞅,这就是人呐,当初咱爷俩空着手来这长安城,谁能想到出来的时候,他们大半的身家都握在了咱的手里?”
“所以说,这赌啊,真不是个好东西。人呐,风光一辈子,却因为一个赌字满盘皆输,阿爹带你娃子风光过了这一次,所以从今儿个起,这赌啊,咱们老李家就不沾了。”阿爷说着,扭头看着身后那些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人们,嘴里头的大黄牙挤兑的都到了天边儿上。
可这些在长安城里说一不二的大人们偏偏愣是没一个敢抬头反驳的。
对于这个带着孩子,在短短半月内差点搂了整个长安城赌场的糟老头儿,就算是长安城里资本最雄厚的几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因为这老头儿当着无数千术高手的面儿出了不止一次老千,光明正大,任你眼珠子瞪圆了也只能伸着大拇指头叹一声高明。
短短半月,每一次都赢得盆满钵满,但偏偏却没一个行家能看出这老头儿到底是怎么玩的。
阿爷说完,领着还是孩子的阿爹狂笑着离去。
后来听阿爹说,他一直做梦都想回到这个场景中,这个让他热血沸腾的场景。挥斥方遒,视天下英雄如无物,道不尽的意气风发。
只可惜从那一天开始,阿爷就真的不再碰任何和赌沾边的东西了。
阿爹很不满,几次和老爷子抗议过。
只不过脾气出了名臭的老头子劈头盖脸的扇了阿爹好几巴掌,还一怒之下把赌赢了的大半身家全都捐了出去,一度在报纸上引起了热议。
阿爹哭嚎着打滚抗议,但都没效果,两人的关系闹的很僵。
阿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他想凭自己的本事混出个人样来,这一走,就是二十年,还别说,阿爹悟性不错,凭借这小时候的耳濡目染,愣是混成了个大老千。
等着我阿爹领着已经能打酱油的我回到老家,想要向着阿爷吹嘘这些年成就的时候,见到的却只有阿爷的土坟包了。
二十多年的念想,愣是让我爹连阿爷临了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我亲眼见着阿爹跪在土坟包前痛哭流涕,伸着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他不会再赌,也不会再去管任何和赌沾边儿的东西。
只可惜赌这玩意,不是说戒就戒,有阿爷那种那大毅力的人只有少数而已。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足足戒了十年赌的阿爹还是没忍住,上了赌船,为了个千王之王的名号要搏一搏年少时候的梦,那是他想了几十年的念想,放不下。
这称号我也知道,当初阿爷有过,那个象征着千王之王的金手指至今还藏在我的怀里,被我当成了缅怀阿爷的物件儿。
但可惜,阿爹却再也没有回来。
送回家里的只有一双整整齐齐被剁下来的手,上边的茧子很熟悉,我知道那是阿爹的。而阿爹输了的不止是一双手还有自己的命以及多年攒下来的家底儿。
阿爹死的很惨,我妈受不了刺激,当晚就跳了河。
那天下着大暴雨,几乎要把整个城都淹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我妈走的时候,她紧紧的抱着我哭,哭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边哭,她嘴里头还一边念叨着老李家这一辈子都栽在了赌这个字上,一边胡言乱语的骂着我爹是王八蛋,狗东西,最后就只剩下自叹自哀的呓语了。
然后,我妈哭够了,从桥上一跃而下。
我抱着我爹的手,沉默的站在那,脚底下的河黑洞洞的,狂暴的水流卷着泥沙在深夜里像是张牙舞爪的猛兽,也不知道那水里到底凉不凉。
短短时间,家破人亡,我哭够了,却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在我阿爷的坟前我挖了坑亲手埋了我爹的一双手,然后我就浪荡在街道上。
这时候我身上一分钱也找不出来,肚子饿的咕咕叫,我没办法,被赶出家门的我就是丧家之犬,只能如同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般在下着暴雨的天里四处游荡,和流浪汉抢夺食物。
我睡过桥洞,翻过垃圾堆,抢过小朋友的棒棒糖,好几次都差点被人当成小偷给按住打死。怀里阿爷留下来的金手指我却紧紧的抱着,哪怕快饿死的时候我也没动这玩意儿的主意。
我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去碰和赌沾边儿的任何东西。
老李家没亲戚,就算是有恐怕也没人愿意收养我这么个丧门星。
我整整流浪了一年。
兴许是老天开眼,也许是我命不该绝。
就在我要饿死的档口,被一家修车厂的老板捡到了,他姓庞,叫庞海。他看我可怜,不似作假讨可怜,拽着我一路回到了修理厂里,给我下了一包方便面。
说实话……
修车厂的环境很糟糕,到处都是乌烟瘴气的汽油味,垫着的桌布也沾满了油渍。但是,我敢打赌,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我吃的狼吞虎咽,就那么就着白面馒头,一口热汤下肚总算是活了过来。
我告诉老庞,我姓李,叫李戒。
戒赌的戒。
至于原来的名儿,我忘了,也不想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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