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李阙身体不好,我把周围挤他的人推开了。
那少女已然把馕饼摊的馕饼全扔完了。
对面是三四个带着幞头的粗使汉子,追得气喘吁吁,又被翠衫子姑娘砸了一通,此刻胡茬上都沾着碎饼屑。
为首的那个年轻大汉怒道:「好个刁钻的丫头,砸了我们店的东西还敢跑!」
少女秀眉一拧,张嘴回击,「我没砸,没砸就是没砸,你要把我扭送去官府,是你的错!」
大汉同伴气骂:「没砸你跑什么?」
「你不追,我不就不跑了?」
好个伶俐的丫头,听她口音不大利索,好像不是我们中原人。
我忍不住站出来,「这个小姑娘砸了你们店什么东西?」
大汉道:「她出门的时候,打碎了我们店的一尊菩萨像。」
少女横眉倒竖,「不是我打碎的,是你家猫跳起来碰倒的,你没看清却赖上我!」
我看不过去,想当豪侠的心隐隐作祟,于是伸手止住,仗义执言,「好了,这位姑娘的账我替她付,不要再计……嗷!」
我话还没说完,一个硬邦邦的馕饼就砸到了我脑袋。
李阙几步疾走过来,扶住我对那小姑娘沉声怒道:「你干什么?」
那丫头哼了一声,「我没碰就是没碰,要你做什么好人?」
我火冒三丈,捂着脑袋气急败坏,「我是在帮你啊!」
「谁要你帮!」她双手一叉腰,指着大汉,「他冤枉我,该跟我道歉,你替我付了,不就坐实了东西是我砸的罪名?」
什么玩意儿,歪理还挺多!
那个卖馕的大叔颤声道:「那姑娘你砸了我的摊子,是不是该给钱呐?」
那少女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一跺脚,「回头给你送过来。」
说完她竟要拍拍手走人了。
我今天憋了一肚子的气瞬间就点着了!
「慢着!」我拦下她,「就算你没有碰坏店家的菩萨像,但你砸了这位大叔的摊子,又打了我,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我说了我回头给他送钱。」少女还挺横,「至于你,谁让你多管闲事!」
我冷哼一声,「长安城这么大,市跟坊又隔了那么远,怎么可能一天之内送到?再说了,你一个胡人,谁知道会不会今天就跑了!」
「你!」少女气得脸色铁青,「你污蔑人!」
我背着手故意气她,「我这是合理猜测。」
旁边众人一片鼓掌,「说得好,就该骂骂这小蹄子!」
我得意扬扬,忽听见耳边有风,旁人惊呼一片。
我来不及回头,被人猛地拉到怀里。
那小丫头恼羞成怒,竟抡着馕饼向我砸来,千钧一发之际,李阙眼疾手快,用背脊替我挡了。
他本就病弱,被硬馕砸了一下后立刻咳了起来,捂着心口。
我忙扶他到一边休息,那丫头还不依不饶,要再次打我。
我怒从心起,一把挡在李阙前头,从一旁的伞铺子上捞了支伞柄,稳而迅速地敲在她手背上,她吃痛惊呼,馕饼应声落地。
少女被激起了斗志,眼里烁烁地蹿着火苗,「有两下子。」
她扭了扭手腕,也从一旁的伞铺子上抽了根竹竿指向我,不无挑衅之意。
我勾唇一笑。
巧了,我也好久不打架了。
身为武将之后,棍棒枪剑我自幼便开始学,只是整个长安城里会武的世家小姐极少,才没有我的练武之地。
今日一看,竟是碰到对手了。
我俩各自以手中的竹竿为剑,对立两端。
旁边的百姓们空出了块空地,齐齐鼓掌,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少女先耐不住,竹竿尖率先向我心口刺来,我抬臂一挡,顺着竹竿滑了一圈,反手向她刺去。
她动作敏捷得很,一个旋身便轻松躲过。
浅藕色的裙摆像池里的莲花,翩然绽开,随风舞曳。
我俩一来一回,用尽全力,也不使诈,只求能敲在对方的手上,打落对方手里的武器。
她毕竟年轻,虽然手脚缜密,但一来一回数十招过去还没击败我。她很快就气恼起来,手下也更加用力。
我见她心急,趁机露出我右肋破绽,她一喜,果然落套。
我横着竹竿,顺着她的攻势,剑花一勾,轻松就碰到了她手腕。
手臂猛地向下一沉,压住她的手腕,夺竿推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少女被我大力一推,下盘不稳,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我得意一笑,朝少女一扬下巴。
小样儿,跟我斗,不知道你眼前的是威武大将军的妹妹吗?
她震惊无比地看着我,继而脸色铁青,「你敢打我?你知不知道你打的是谁?」
我朝李阙一指,冷笑,「你知不知你刚才打的那人是谁?」
少女眼神在我和李阙身上反复打量了好久,看着周围百姓对她指指点点唾骂,眼圈一红,死命咬着唇哽咽起来。
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她要是继续跋扈还好,她要是在我跟前哭,我反而拿她没办法。
我尴尬无比,扶也不是,走也不是。
好在很快就有人解救了我。
大批胡人驱散了百姓,围到了那少女身边,为首的那个魁梧男子又急又怒,用我听不懂的话询问少女。
紧接着官府的人也来了,是京兆尹,也是我四叔。
他率先看见了我,瞪了我一眼,再看见坐在一旁的李阙,大惊,连忙给李阙见礼。
少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其间不时用手指指着我,似乎在跟那男子告状。
胡人男子大怒,立刻就要派属下过来抓我,我四叔连忙拦住,替我交涉去了。
不知他说了什么,那男子脸色僵硬,不一会儿带着少女自行离开了。
看热闹的百姓作鸟兽散,那个卖馕饼的大叔自认倒霉,正在捡地上的馕饼。
我心下颇愧疚,给了他一块碎银子,算是补偿他。
四叔把我逮了过去,怒不可遏,「还是这样冲动莽撞!你可知你打的是谁?!」
看了这半天,我猜也猜到了,应该是藩国来使里的哪个贵族吧。
四叔咬牙切齿,「你呀,刚才打的是吐蕃的公主孟虞斛!」
孟虞斛,猛于虎?
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四叔依然碎碎叨数落个不停。
嗐,打都打了,就算她是吐蕃公主,她也没事先告诉我呀。再者,她还动手打了李阙呢!
李阙可是正经的王爷!
这罪过孰大孰小?
四叔见我朽木不可雕,气叹一声,说要去找我爹告状。
完了,回去又得挨我爹训斥了。
李阙休息了一会,没有大碍,他扶着小厮的手喊我:「裴姑娘?」
我一怔,连忙回头,三两步凑到他跟前,关切问候,「殿下没事吧?」
李阙摇摇头。
我看着他这柔弱病体长叹了一口气,心底十分后怕,「她要打我就让她打我好了,殿下干什么替我挡?」
李阙手放在唇边轻咳,咳得脸色微红,眼眶里有了几分水意,墨色的眼眸一瞥又迅速别开。
「一时情急。我看她那一抡力道不小。」
「我皮实得很,挨一下不碍事的,倒是殿下您这么……」我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李阙再弱也是个男人,是要面子的,不免讪讪闭嘴。
李阙抬头,冲我淡淡一笑,随后他被小厮扶进了马车。
四叔不让我走,他说他要亲眼看到我爹抽我。
他真是个讨人嫌的长辈!
果不其然,我爹得知此事,立刻从案上拿了藤条追着我打。
我左躲右闪,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不过我有个好阿娘,还有个好哥哥,他们二人护着我,替我求情。
我阿娘看见我手上的青淤,心疼得几乎落下泪来。我爹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把我放回去了。
家里置了礼,派我哥去给吐蕃公主赔礼道歉。
阿爹本来要我亲自去的,我装作头疼,早早睡下了。
夜里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上发出滴答声音,好似仙人击缶,清脆动听。
我难得失眠。
白日里尽想着打架没工夫哀伤,到晚上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宣德殿里他们三人相视而笑的那一幕。
李修很少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他跟我在一起从不正经,要么就嬉皮笑脸逗我,要么就板着张脸生气。
他很少像那样坦然大笑,明朗英俊,连笑容都那么好看,像极了我阿娘口中的正经人。
而那时红狸的模样也像极了女主人,看着自家的郎君与友人说笑,无可奈何却又满眼宠溺。
他们沉浸在他们的天地里,而我,只是屏风后偷窥的局外人。
我心口憋得慌,索性坐起来,准备下去喝口水。
满室漆黑,只有榻角的夜明珠,泛着莹莹淡光。
我一伸手,把夜明珠捞到怀里。
手掌中顿时蓄满莹亮。
今天真是看什么都能想到李修那厮!譬如这夜明珠!
李修跟南越王世子幼时是好友,南越王世子随其父回京,送给了李修这枚夜明珠。
世子说:「这是鲛珠,比寻常的夜明珠更亮,一珠值千金,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你可要好好收着。」
李修那样喜欢稀奇珍宝的一个人,却毫不犹豫转手就送给了我。
他嘻嘻笑说:「既然这么值钱,那就交给阿鸾保管吧,大婚之时记得带回来哦。」
这厮算盘打得贼精。
但其实我心里清楚,他是知道我怕黑,所以才给了我,让我夜里睡觉的时候能安心些。
可他不知道,让我安心的从来都不是一颗明珠,而是他的真心。
我叹气,把夜明珠放到榻角的匣子上。素日里好好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夜明珠没放到凹槽里,啪嗒一声滚了下去。
它闪着幽光,像一只小兔子,滚向窗棂。
我一急,连忙下榻去捡。
正在这时,屋外狂风大作,一股阴风猛地掀开了窗棂,呼号着卷入室内。
我唬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就听见风刮起了我的帘子,恍若一个巨大的黑影,往我扑来。
「啊……」我放声尖叫,害怕地捂住头。
忽想起自己白日在宣德殿前的誓言,连忙跪伏在地,害怕地哭出声,「先帝饶了阿鸾吧,阿鸾知错了,现在就给您抄经,现在就抄……」
于是,在雨疏风骤,人声寂寂的春夜,镇国公府裴大小姐的闺房里,灯火通明。
我抄了整整一夜,用最规矩的字抄录,才只抄了小半部金刚经。
云翠她们陪我熬了一夜,此刻皆哈欠连天,精神不济。
我累得实在不行了,爬到榻上彻底睡死过去。
我睡到下午才醒,醒来时外头仍在下雨。
春雨润万物,那天际像融进水墨画的黛色,远山出岫,细雨翩翩,落到地上时,好似染了一层青碧。
一只窈窕狸猫拱身从高墙上踩水掠过,水珠砸到青石板的凹坑里,春意四溅。
我托腮望着窗外发呆,云翠悄声走过来,轻声呵斥,「又走神了?」
「哦哦,我这就抄。」我连忙回神,把抄好的放到一边,重拿了一张鎏金宣帖抄写。
这抄经真的累死了,抄了一宿加好几个时辰,才抄了一半。
早知道我就不说抄经书了,我应该说供奉香油,这样去寺里祈祷祈祷就好。
裴鸾啊裴鸾,你说你踢什么不好,非要去踢宫里的石狮子。那石狮子都送走几代帝王了,是你能碰的吗?
唉,悔不当初。
我又埋头抄了大半个时辰,直抄到手腕酸疼才停下来,叫云翠给我上茶。
云翠应声而去,有个前院的小丫鬟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姑娘,陛下来了,说是要见您。」
我愣了一下,接过云翠递来的茶盏,冷声道:「不见。就说我染了风寒,怕过给陛下,让他请回吧。」
小丫鬟愣了半晌,没想到我敢回绝皇帝。
她等了一会,见我没有改主意的意思,一咬牙跑了。
我想了想,又吩咐云翠,「把小院门关紧咯,就说我睡了,谁也别放进来。」
云翠无奈叹气,「您又跟陛下吵架了?」
没吵架,是我单方面不想搭理他。
我知道男人都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这很正常。
但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尤其红狸,这个能让李修为她大打出手不惜得罪前太子的女人。
我承认,我不喜欢她,嫉妒她,甚至忌惮她。
但我现在毕竟不是李修的妻子,不想去做争风吃醋的卑鄙小人。
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连李修一起关在门外。
果不其然,还没等上一刻钟,李修就到了我小院外。
他的仆从把门拍得震天响,叫我开门。
笑话,你说开就开,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我充耳不闻,手下的经书反而抄得更顺了。
云翠隐隐担忧,「姑娘,门外的可是陛下。」
我:「嗯,我知道。」
陛下怎么了,他能吃了我不成?除非他想跟我反目成仇,否则不会用他皇帝的身份来压我的。
他知道我的脾性,吃软不吃硬。
院外敲了一会儿不敲了,云翠跑出去看了看,回来面色焦急地劝我,「姑娘,外面下着雨呢!」
她见我不理,急道:「难道要让陛下像去年那样淋透吗?」
心下一悸,手一抖,抄错了一个字。
我垂下眼眸,指甲掐进掌心里,微微生疼。
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初夏。
那时先帝刚给我们解了婚约,李修气不过,跑到府上找我。
我那个时候就跟现在一样,气不过他那么宠爱红狸,于是拒不相见。
李修在雨中站了约莫一个时辰,云翠怎么劝他都不听,仆人给他撑伞他也不要。
我以为他想用苦肉计打动我,一狠心,就随他去了。
最后天快黑了,李修终于死心,被下人劝走。
他临走前恨恨道:「裴鸾,你会后悔的!」
李修身体强壮,自幼很少生病。但那一次,他回到宫里当夜就起了高烧,前前后后折腾一个多月才好透。
太皇太后一直把李修当作心尖儿肉疼爱,她的宝贝孙子因为我重病不起,她自然大怒,特意降了懿旨训斥我,将我禁足一个月。
这也是去年冬天她执意惩戒我的原因之一。
李修生病的那个月我在禁足,我也不知道他病成什么样,反正据说挺严重的。
「姑娘!雨越下越大了。」云翠朝外面张望,急得跺脚,「那可是陛下啊!」
是啊,一个王爷因我染了风寒就已经很麻烦了,若是皇帝因我染病,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届时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李修这么执拗,可不就吃准了我会顾全大局?
我长叹一口气,心累地摆摆手,「算了,你让他进来吧。」
反正说不了两句话他就得跟我吵,关于红狸的事他也从不肯透露一丁半点儿。
见我干坐着不动,云翠她们只好自己呼啦啦一堆人出去拜迎皇帝。
雨声哗啦,我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心乱如麻。
不多时,听见门扉轻叩。
我转头望去,只见李修孤身一人,推门而入。
他穿了件竹青常服,肩上湿了一块,衣袂被风卷起,缠绕在靴后很快又无声落下。
我收回眼神。
李修亦没说话,回身把门扣上了。
他缓缓走到我跟前,在我对面坐下。
「听说你昨天跟吐蕃公主在西市起了争执?」
「是又怎样。」这么快传到他耳朵里,肯定是那吐蕃使臣告了状。
我不屑道:「我家已经赔礼道歉了,她还想怎样?要我去给她磕头赔罪吗?」
李修无语,「阿鸾,你能不能不这么带着气跟我说话?」
「不能!」我硬邦邦地回他,拿起笔冷道,「陛下不想受气就请回吧,臣女还要给先帝抄经呢。」
李修抿唇,沉默地看了我好一阵。
「我听太监说,你无缘无故踢了宣德殿前的石狮子,还骂了先帝。」他缓了缓语气,「你昨天看见红狸了是不是?」
我手下一顿,垂眸没作声。
「我就知道是这样。」
李修踱至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腕,看着手背上的青瘀,「疼吗?」
我鼻腔一酸,一扬手挣脱了他的桎梏,坐得离他远远的,讥讽道:「陛下还是把这怜惜留给红狸姑娘吧,臣女受不起。」
「以前没发现,现在才知道,阿鸾吃醋可真厉害。」李修哭笑不得。
「不是吃醋,是计较。」我很严肃地看向他,「即使世家纨绔,也断没有在娶妻之前狎戏,为风尘女子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你这么对红狸,无疑是折辱我。阿娘不让我们成亲,就是害怕我嫁给你会受委屈,会让别人爬到我的头上欺负我。」
「有我在,你还怕受欺负?」李修哂笑,「你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我很生气地横了他一眼。
李修便收了笑,他坐在我身边沉默了许久。
案上的沉香燃去半截,室内寂静无声,只有檐下的水珠落到地上,滴滴答答。
他蓦地开口问我:「性命与忠贞相比,哪个重要?」
我一顿,「什么?」
他抬眸,眼神幽幽地落在我身上,「红狸曾帮过我。」
及至夜幕降临,李修才离去。
他跟我说了许多许多,包括以前从未提及的,关于红狸的事。
先帝晚年,太子心智失常,看谁都觉得要跟他争皇位。
李修虽是先帝的侄子,但因为饱受太后和先帝的宠爱,所以亦被太子忌惮。
他察觉到太子对自己的敌意之后,就开始放浪形骸,经常出入花楼柳巷,以此消除太子的戒备。
红狸是金月楼的头牌,认识她再正常不过。
但维护她,却是机缘巧合。
彼时红狸想要摆脱太子小舅子高侍郎的纠缠,所以主动结识了李修。
李修和红狸定下约定,李修护她周全,她为李修探听太子麾下众臣的消息。
「所以当初……先帝已奄奄一息,却很快得知太子要宫变的消息,是你通风报信?」我惊惧不已。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爹当时还说,先帝城府极深,驾崩前还牢牢掌控着一切。
「是我。」李修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十分忌讳提起的样子,「这件事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我本想永久藏着这个秘密。」
你可不得藏着,毕竟太皇太后和众大臣到现在还认为你是善良孝顺的好圣孙呢!
这件事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不是李修的通风报信,也许太子宫变就成功了,也许就没有后来这许多事了,更轮不到李修登基!
红狸为李修窃取达官贵人的机密,竟意外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我脑子一片轰鸣,已经分不清真真假假谁是谁非。
我一直处于呆若木鸡的状态,李修话又说得含糊,我压根没听懂几句。
他临走的时候很失落,扶着门扉轻道:「如果你因此厌弃我,我绝无二话。」
我不觉得厌弃,我只是觉得陌生。
我一直觉得李修只是个风流倜傥的王孙公子,但却不知道他处境如此艰难,本人又是如此的心机深沉。
我只感觉我熟悉的世界崩塌了。
晚上用膳时,阿爹看我心不在焉,问我白日里李修说了什么。
我好想把一切告诉阿爹,求他给我分析开解。可我又害怕李修的秘密被人知道,忍了又忍还是没敢说。
阿娘长吁短叹,「真愁人,你俩若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可如今总闹脾气,还要陛下来探望你。若以后陛下变心不要你怎么办?现如今长安城里还有哪个适龄公子愿意娶你?」
哥哥好言相劝,「阿娘不用担心,若妹妹真嫁不出去,未来我养着她。」
我心下感动,满眼感激向哥哥眨眼。
嫂嫂乜他一眼,「哪有这样咒妹妹的。」
阿爹附和,「下次不许再说这种混账话!」他想了想,问我哥哥,「你昨日去赔礼道歉,吐蕃使臣那边怎么说?」
哥哥道:「没怎么说。昨日我去的时候,临淄王和宫里都派人送了礼。想必陛下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也不占理,谦让一番就收下了。」
爹爹冷哼一声,「算他们识相。吐蕃公主再金贵,也休想欺负到我裴家头上。阿鸾这是没受伤,若受了伤,我可饶不了他们。」
啧,要不是记得昨天他追着我打的那一幕,我这会儿肯定已经感动得哭出来了。
次日宫里送了东西过来。
一瓶化瘀药膏,还有一沓抄好的金刚经。
一笔一画极其规矩,看得出是李修亲手抄的。
咦,为什么他要抄?难道他也得罪了先帝,所以抄经书祈祷?
不管他了,我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懈怠地把经书全抄完了,然后带着两沓经书亲自去了佛寺祈祷。
做完这一切才觉得安心,当晚睡得格外香甜。
之后的几天,宫里也没有消息,大概是为了朝春宴忙活。
所谓朝春宴,其实就是各藩国来朝,皇帝招待使臣的宴会。
年年定在仲春之际。
今年是李修登基后的第一次朝春宴,为昭显新帝威仪,宫里置办规格比往年更加盛大。
而且这次不止朝臣,五品以上的朝臣及其妻儿都可赴宴。
我哥说,于阗小国派了个质子来朝,陛下想在世家女中挑个适龄的与之成亲,缔结友好。
我当时就惊讶了,「一个质子,要给配世家女?」
就不怕人家大臣闹吗?
哥哥说:「那质子是于阗王后的小儿子,身份尊贵,配个世家女还是可以的。」
嚯,这么金贵,李修怎么不给他配个公主?
哦,我忘了,先帝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唯一的一个大公主已经成亲很久了。
尽管我很不屑,但朝春宴还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声势浩大地开席了。
落日余晖柔曼如轻纱,覆在长安的上空,宿鸟归飞,城外远山隐在墨色里,明霞殿灯火通明。
明霞殿是建在未央池边的一处主宫殿,此处面朝御池前景开阔,后接林苑草木森繁。
以往皇室有宴会,都会在此举办。
夕阳西垂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入了宫,此刻正在未央池湖心岛的轩亭里喂鱼食。
王家家规森严,姊妹们没有来,只有王郁被二舅舅带来了。
不过她蹙眉凝思,好像有什么心事。我向来怕她,就没去打招呼。
我阿娘跟她的好姐妹,就是崔衡的母亲崔夫人在里头畅聊,爹爹和哥哥去见朝中同僚了。
别的贵女或凑在一起聊心事,或嬉笑玩闹观鱼赏花,只有我一个人捏着一大把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湖里丢。
未央池的鱼大约被人喂得太好,此刻只有稀疏几条围着,鱼儿嗅了嗅还不爱吃,摇着尾巴游远了。
完了,连它们都不愿搭理我。
我好无聊。
我开始反思自己为何混到了如此境地,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得怪李修。
以往的宫宴我也参加过,每次刚到宫里就被李修叫走了。然后一直打闹,直玩到宫宴开席才过来。
所以长此以往,都没有女孩子愿意陪我玩了。
都怪李修!
一旁的莺莺燕燕欢声笑语,而我只是个没人搭理的可怜人罢了。
越想越难过,我干脆扭头去内殿找阿娘。
避开人群从湖心岛的另一条道上走,晚风竹林,沙沙作响。
脚踩着碎卵石,还没能走远,就迎面撞见两人。
前面的那个我认识,是李阙。
后面那个五官端正,束金冠,身着紫蟒服,腰间却俗气地挂了好几块玉佩。
李阙缓步迎上来,笑道:「裴姑娘这是回去?」
「正是。」我屈膝见礼。
他亦回礼,见我盯着他身后的人,于是一抬手介绍道:「这是豫王。」
哦,原来他就是豫王李呈?那个在冷宫长大的六皇子?
李呈的生母是丽妃,据说年轻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丽妃入宫没多久就深受先帝宠爱,从采女一路升至妃位。
但好景不长,她刚怀了李呈没多久,就惹得先帝大怒。先帝不顾众人求情,执意将其打入冷宫,从此再没多看他们母子一眼。
丽妃在冷宫生下李呈,又抚育长大,真的很了不起。
李呈根本没上玉蹀,也没有封地。他如今的荣宠和爵位,都是李修登基之后给的。
带着这样的好奇,我不禁多打量了李呈几眼。
谁知他也在看我,眼神直勾勾地,丝毫不加掩饰。
我心下一惊,连忙避开眼神。
「早就听说过裴姑娘,今天还是第一次见。」李呈笑对我说,「五哥,裴姑娘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李阙脸色微冷,轻咳一声。
若是个有眼力见的,此刻应该早知道收敛了。
可李呈不是啊。
他大概长年在冷宫无人教导,本性低俗恶劣,竟几步走上前来,绕着我赞叹道:「要我看,天下的美人里,裴姑娘要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说完他竟凑近轻嗅,「好香啊,这是熏的什么香?」
我浑身汗毛竖起,只觉厌恶,往李阙身边躲了躲。
因担心李呈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我抢先道:「家母怕是等急了,容裴鸾先行告退。」
李阙点头准允,我立刻快步离开。
走远了还听见李呈那厮的涎笑,「五哥,他就是皇帝哥哥喜欢的女人吗?真的好看,身姿也妙……」
「住口!」我听见李阙寒声喝断。
我真是气得发抖!
还没人敢这样轻辱我,当着我的面评头论足,目光猥琐,言语下流。
活该李呈去守皇陵,他就应该守一辈子的皇陵,什么玩意儿!
呸!
一边暗暗唾弃,一边疾走。
就这么一晃神,我竟然错过了原路,恍惚间到了永寿宫。
永寿宫是太皇太后的宫殿,我怎么下意识走到这里了?
我悄没声地扒着宫门,偷偷瞥向宫里。
只见里头鬓发花白的太皇太后坐在檐下,板着脸说话,她旁边那人垂手伺立,连连恭敬地点头称是。
正是李修。
我心里一咯噔,便想着趁他们还没发现赶紧离去。
不凑巧,被宫门前的守门太监发现了,他认得我,细声细气地问:「裴姑娘可是来找陛下的?」
「呃……」我的脚顿在半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个时候,我听见里头嬷嬷扬声高问:「是谁在外面?」
太监忙回:「回姑姑,是裴家小姐裴鸾。」
不一会儿,尚宫嬷嬷出来迎我,说是太皇太后要见我。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稀里糊涂地来到太后宫里,又稀里糊涂被他们撞见。
既是太皇太后召见,我只好抬脚进去。
自打进了宫门,李修就没看我一眼,偶尔偷瞥一下,又很快移开。
搞得我很纳闷。
不该我躲他吗,怎么是他躲着我?
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碍于太皇太后在,没敢多问。
太皇太后手握佛珠,淡道:「你不在明霞殿好好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李修眼观眼鼻观鼻,很显然跟我不对付的模样,我不好再拿他当借口,只好说道,「臣女一时迷糊,才走到这边的。」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
宫里西南角楼发出洪亮的钟鸣,尚宫嬷嬷在我和李修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俯身柔声劝太皇太后,「时候不早了,太皇太后该换翟衣了。」
太皇太后便扶着她的手进去了,留下李修和我相对无言。
我的目光从他的靴子尖顺延往上。
他脚蹬重台履,身着九爪金龙的玄冕,发髻只用简单的玉簪簪着,或是届时须换九毓帝冕。
他神色如常,只是眼神不似往日慧黠,反而像蒙了一层灰,黯然无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亦不知该怎么打破这沉默。
「那什么……」我绞着手指,没话找话,「我刚刚在来的路上遇到豫王了。」
李修眼神向我扫来,我斟酌语句,「他对我说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话。」
李修声音泛寒,「他说什么了?」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怎么还追问呢,我本来还想给李呈留点退路的。
可一想到李呈那厮的嘴脸,我就觉得恶寒,心一横道:「他调戏我,还说我很香。」
说完我就屏气息声,等着李修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外加立刻喊人把李呈叫过来打一顿。
可谁知等了许久,他仍没发作。
虽然眼神阴冷,但看不出要有所行动的样子。
我歪着脑袋打量他,在想他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李修扭头看向我,但他不肯与我视线对视,声音平平,「你先回去,朕会训斥他的。」
我瞪大眼睛。
完啦?这就完啦?只是训斥?从前我跟人家小姑娘打架,你还帮我递绳子呢!
我大失所望。
忧愤地瞪了他好几眼,我一气之下跑走了。
回到明霞殿的时候,我阿娘正和崔夫人聊得火热。
崔夫人长吁短叹,「如今一切安好,只有阿衡这孩子最让我发愁,竟为了一个女人与家族生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他就是不听。前些日子更是跟他爹起了争执,如今竟连家也不回了!唉,儿大不中留啊。」
我一屁股坐到我娘身边,我娘没好气地斜了我一眼,感同身受一般,「谁说不是呢,我家阿鸾也是个不安生的。」
说完两位慈母同时看着我,异口同声,长叹一口气,「唉——」
月出东山,星罗棋布,朝春宴终于开始了。
东有新罗、倭国,西有吐蕃,于阗。浩浩荡荡一群人,穿着各自国家的朝服,在帝座右手边落座。
我朝臣子及女眷,皆在左侧落座。
我朝以右为尊,如此布置,是对藩国使臣的礼待。
我看见了跟我结过梁子的孟虞斛,她今日穿了一身吐蕃国的衣裳,上面配了无数珠宝,格外奢华明丽。
她远远瞧见了我,小嘴儿一撇,昂着头过去了。
嘁,小丫头还挺傲气。
直等到众人到齐,李修才扶着太皇太后亮相。
太皇太后已过古稀之年,历经三朝。她一出面,众人皆起身行礼,一个比一个恭敬。
今日的太皇太后不似往常那样神色严厉,她难得地露出些许笑意,示意大家不必多礼。
她跟李修落座后,我们方才敢坐。
宴上的席位是按爵位排的。
与太皇太后齐平的是天子李修,李修的手边是皇子,分别是李阙、李呈。
太皇太后身边是众太妃。李无虑因心智低弱,坐在他母亲慧太妃身边。
七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故未来参宴。他的母亲宁太妃虽然年轻,但衣裳素雅,安安静静泯然众人之中。
倒是李呈的生母,那个在冷宫中蹉跎了十几年的丽太妃。此刻却浓妆艳抹,衣裳绮丽。
她果真是个美人,即使如今年纪渐长,依旧风姿曼妙,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再往下便是皇室宗族的王爷。
先帝兄弟不多,如今尚且在世的不过两三个王爷。
再往下是重臣。
三公九卿等。
我爹镇国公袭爵,妥妥的从一品,我是女眷,没有爵位,只能在他身后不远处落座。
哥哥与他的同僚交好,在下首同案畅聊。
我的左手边是许太尉家的大孙女,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她生得挺好看的,就是用喜欢用鼻孔看人。
我不敢招惹她。
我右手边是肃文侯的小儿子,崔衡。
崔衡是有官职的,他是吏部侍郎,按道理是正四品官职,应该坐到下面去,可不知为何他却默默无闻地坐在他爹后面。
虽然跟他话不投机,可毕竟还能扯皮几句。
我敲敲他身前的案几,悄悄问道:「你怎么坐这儿了?」
他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
我碰了一鼻子灰,却越挫越勇,「你是不是跟陛下又吵架了?刚刚我看他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肯定是你招惹他了。」
崔衡一脸嫌弃,「我什么时候惹他不开心过?还不都是你,一天到晚跟陛下闹脾气,最后还不自知。」
「这次不是我。」我很无辜地摆摆手,「我没有跟他吵架,真的……」
我说到一半,发现崔衡根本不理我,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喃喃道:「她居然来了?」
「谁呀?」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正给李修斟酒布菜的宫女,明眸皓齿,眼波流转。
竟是红狸。
我的心落了下去,随口附和道:「是啊,她居然来了。」
佳人伺立左右,看来李修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呢。
我心口发闷,长叹一口气,「唉……」
我阿娘回头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动静小点。
太皇太后在上面赏赐恩宠,使臣们一一上前行礼拜谢。无非是跟往年一样的车轱辘话,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轮到吐蕃国的时候,孟虞斛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众人就向我看过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小太监快步下来,说太皇太后叫我过去。
我浑不知情,求助地看向爹娘,阿爹安抚地看着我,示意我不要怕。
我当然不怕,我只是担忧孟虞斛不甘心,做出什么刁难我的事情来。
我这个人嘴笨,怕到时候吃亏让藩国使臣看了笑话。
崔衡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嘲讽我,「你也有今天?」
我恼火,起身的时候假装不注意,踹了他一脚。
提着裙子亦步亦趋上前先拜见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然后硬着头皮伺立一边。
孟虞斛狡诈机灵,她一派天真烂漫地跑到太皇太后跟前撒娇,「太皇太后,那天我遇见的就是她。」
完了。
我心想,赔礼道歉还不够,她还要闹到太皇太后跟前。
准备挨太皇太后的训斥吧。
她老人家最讨厌我惹是生非了,以前就说过我:你娘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你是半点儿也没学到!
谁知孟虞斛话音一转,「我可喜欢这位姐姐了,她是中原最厉害的姑娘!」
我受宠若惊,「哦?」
我还没喜完,又听她说道:「只可惜那日是在西市,太皇太后您没有看见。拉姆白玛想要跟裴姐姐再比试一回,给太皇太后助兴。」
「……」我真想麻溜地给这位姑奶奶跪下,求她饶了我。
在朝春宴,比武?助兴?
吐蕃国公主和天朝贵女?
她不顾忌身份,我还顾忌呢好不好!
太皇太后沉吟不语。我见状更急,一个劲儿地给李修使眼色。
李修明明看见了,却不肯与我对视。他侧身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不如算了吧,这宴上舞剑,确实有伤大雅。」
孟虞斛小嘴一扁,「皇帝陛下,是不是因为裴姐姐是你的心上人,你舍不得呀?您放心,拉姆不会伤了她的。」
嘿!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手下败将,哪来的自信说伤我?
我被她一激将,差点就要应战了。
就在这时,太皇太后开口了,「小姑娘家家的,舞枪弄剑成何体统,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那些。你要是真有心,给哀家跳个吐蕃的舞,哀家反倒开心些。」
孟虞斛小脸一白,「啊……这……」
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不愧是历经三朝的女人,这轻轻一句,二两拨千斤,就把孟虞斛顶得说不出话来。
孟虞斛似在迟疑该不该跳舞,下首有个男子,身着奇彩服饰,头上戴着金镶玉嵌的圆冠。他起哄道:「托太皇太后的福,今日臣等有眼福了。」
他是于阗国使臣中的一员。
于阗跟吐蕃前几年打过仗,互相看不顺眼。难得有刁难吐蕃公主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孟虞斛被激得不上不下,再看太皇太后,慈祥的老人眼里深不见底。
孟虞斛一咬牙,推开劝说的吐蕃使臣,走下场去。
她今日正好穿了一身吐蕃衣裳,双脚轻垫,说来就来。
虽然我听不懂,但歌声确实婉转,舞姿蓬勃有力,跟中原的歌舞大不相同。
我听见她唱的歌里有「拉姆」一词,又听她自称「拉姆白玛」,于是悄悄踱到李修身边问他,「拉姆白玛什么意思?」
李修压低声音道:「是吐蕃语,拉姆是天女,白玛是莲花的意思。」
「哦!」我觉得很惊奇,「所以她本名叫莲花天女?这么直白的自夸?」
李修轻笑,「你也不赖。鸾可是九天之凤,合着你是天生要成为皇后?」
我白了他一眼,「你要这么说,叫什么李修,你应该叫李龙。」
李修轻笑,他转过头看向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对上我的眼神,那笑容忽然就消失了,他眼神一黯转过头去,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神情。
这变脸猝不及防,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一曲罢,孟虞斛以高超的舞技征服众人,大家很给面子地鼓掌喝彩。
她昂首走了上来。他们吐蕃使臣满眼心疼,转眼瞥见我,说道:「太皇太后,拉姆公主以舞助兴,那裴姑娘是不是也该跳一曲,让我们这些外邦开开眼,看看中原最精彩的歌舞?」
我一愣:嚯,搁这儿等着我呢!
跳舞?你还不如叫我跟你舞剑!
这回我不等太皇太后发话,直接拒绝,「公主才貌双绝,裴鸾自知比不了。裴鸾才疏学浅,不会舞,望贵使见谅。」
君子坦荡荡,承认自己的不足,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吐蕃使臣被我一句话噎住了。
他们相视一眼,悻悻退下。
我正要拜退,太皇太后开口了,「吐蕃公主确实有心,贵使这点要求也并不过分。哀家听说皇帝身边有一舞姬,极擅歌舞,不如叫她跳一曲,为大家助兴。」
说完她看向李修。
李修亦没料到太皇太后会来这一出。
稍微知情的人都明白,太皇太后说的那舞姬,就是红狸。
红狸原本安安静静立在李修身后,听闻这话脸色一僵。
可李修无法违背太皇太后的命令,只好叫红狸献舞。
红狸换了霓裳,妆容妍丽,格外媚人。
一旁有伶人奏乐,红狸抱着琵琶吟唱,唱的是《凤求凰》,歌声曼妙婉转,跟妙音坊的娘子比起来,竟不遑多让。
余音绕梁,诸客还沉浸其中未能自拔,忽然琵琶扫弦,尾音一转,鼓点密集。
内侍众太监抱着小鼓出来,红狸竟是要跳汉宫鼓上舞了。
她纤瘦婀娜,借着太监的手轻轻一跃就跳至鼓上。
眼波流转,身姿风流,轻盈如燕,伊人在风中衣袂翩翩,仿佛方外仙子,稍不注意就会随风而去。
我一时看得痴了。
这样一个美人,任谁看了都会动心的吧。
这样一个美人流落在烟花柳巷,过着朝不保夕讨好赔笑的日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惜吧?
我不怨李修,因为如果是我,我也舍不得放开她。
我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红狸,无声滚下一行泪。
「鸾丫头。」太皇太后忽然唤我。
我连忙擦了眼泪,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臣女在。」
太皇太后没有看我,她只看着场中吸引了无数目光的红狸。
「无谓的怜惜只会害了自己,女人最不该有的心思,就是同情。」她声音平淡,无形中有股冷厉的气势,「明白吗?」
我不解其意,下意识求助地看向李修。
李修亦在看我。
万千红尘中,只有这一束眼神,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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