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执意让我们如期完婚，是有原因的。

经过景贤二年的二王叛乱，太皇太后一直久病未愈。次年暮春，太皇太后病重。

同时期李修忙于河西赈灾一事，早出晚归。

我身为皇后，自然要担起晚辈的职责，日日去太皇太后跟前伺候。

这几日太皇太后汤药不进，太医说已经时日无多。

那天我例行早早去了永寿宫，却发现太皇太后已命人服侍她穿戴好太后服制。

我眼眶一红，忙快步走过去跪在她榻前，「皇祖母这是做什么？太医昨日还说有好转的迹象呢！」

「哀家的身体，哀家自己知道。」太皇太后病了这么久，早已憔悴不堪。

她让我坐在她榻边，她拉着我的手，缓缓扭头看我，「鸾丫头……」

我握住她的手，「皇祖母，我在。」

「修儿下朝了吗？」她问我。

「还未。」我忍住泪意，转头对宫里的太监吩咐，「去前殿请陛下回来，快去。」

他立刻跑了出去。

太皇太后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似乎等着李修。

今早李修说要出宫一趟，不知此时回来了没有。

太皇太后望了许久，忽然怔怔地问我，「荼蘼，开了吗？」

如今已是暮春末，荼蘼花也已经谢了。

「皇后娘娘，明霞殿前或许还有一两株荼蘼。」一个宫人低声对我说。

我忙吩咐，「那还不快采来？」

宫人应声而去，太皇太后听到这话，挣扎着要坐起，宫人们忙去扶她，只这一点动静，太皇太后便气喘吁吁，闭着眼歇了好半天。

不多时宫人便采来荼蘼，太皇太后捏着花朵，气若游丝，仿佛入定。

我心有不忍，又害怕她突然离去，柔声劝慰，「皇祖母歇一会儿吧，陛下马上就来了。」

听到「陛下」二字，太皇太后勉强睁开眼，她看了看殿门，见门前空无一人，这才把眼神投向我，她声音极虚弱，「鸾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我一怔，「十九了。」

「十九……」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的眼神望着殿门，似乎追溯到许多年以前。

「我进宫那年，也是十九岁。」太皇太后谈起过去的美好岁月，黄蜡憔悴的脸色难得露出些许光彩，「高宗皇帝根本没见过我，他不过看在我父兄的面子上，封我做昭仪。可是后来，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被我迷住了。」

我抚着她枯瘦的手掌，「高宗皇帝肯定很喜欢祖母。」

她缓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羞涩之态，「是啊，他夸我明艳秀丽，有段时间，他事事依着我，连皇后她们都比不过。可是好景不长，宫里年年有新人进来。我怀着毓儿的时候，他又宠幸了一个妖媚可人的宫女。」

她口中的这个「毓儿」，就是先帝的名讳。太皇太后一生共孕育了两名皇子，大儿子是文宗皇帝，小儿子李致，是李修早逝的爹。

我抿唇不语，只听太皇太后苦涩道：「那个时候我已经是贵妃了，可从未觉得自己那样无助过。皇后没有子嗣，她想要把毓儿抱走。我身为一个母亲，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呢？」

我看她谈及这段往事情绪激动，忙抚着她心口安抚。

太皇太后好半晌才摇摇头，她哀叹道：「我做了很多恶。哀家常想，这些年哀家的子嗣相残，是不是就是对我从前作恶的报应。」

身在皇家，在那个至高无上的权位面前，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对不起毓儿。为了保住我们母子的荣华富贵，我对毓儿极其严厉，从不许他有一丝的懈怠。我害怕致儿与他大哥争皇位，便宠他纵他，从不许他有一丝僭越之心。谁曾想……却害得他们两个人都怨我。」太皇太后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

太皇太后那样刚毅的一个人，皇室子弟人人畏她，可她此刻却与普通的孤寡老人无异，哭得如此可怜。

我不知该如何劝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听说李修的爹生性纨绔，不学无术，却不想有这样一段秘辛。

「毓儿埋怨我对他过于苛刻，宠溺幼子。致儿恨我对他不管不顾，不如对他大哥上心。」太皇太后看向我，她老泪纵横，「鸾丫头，哀家错了吗？」

我咬唇一个劲儿摇头，「他们……他们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太皇太后直摇头，「不会的。致儿心性偏执，我悉心擢选了好些个姑娘，才挑中柳氏。我想给他选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却不想他早有心仪之人。哀家逼死了他的心上人，又逼着他娶了柳氏。是哀家太心狠，如果不是哀家，他或许不会放浪形骸，更不会去碰那劳什子！」

真相竟是这样。

李修他爹喜欢的人被太皇太后逼死了，他被迫娶了李修的娘，然后万念俱灰，才去碰五石散的？

「哀家真的很后悔，是哀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儿。」太皇太后老泪纵横。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

太皇太后咳了一阵，气息薄弱，几次差点昏厥过去。

我焦急地看向殿门，不知李修何时能过来。

太皇太后见我频频看向殿门，她枯瘦的手掌抚向我的脸，缓缓叹道：「鸾丫头，你是个好孩子，哀家没看错。当初修儿刚没了娘，哀家把他抱进宫。他见谁都提防得很，小小的人儿，却总板着张脸，不哭也不笑，凡事恪守规矩，生怕出一点儿错。」

「直到遇见你——哀家第一次看见他孩子气的一面。」太皇太后的眼神温和地落在我身上，「他揪着你的羊角辫儿，气汹汹地跑进来，说，皇祖母，快让人杖杀了这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

是啊。那个时候，我在后殿扑蝴蝶惹恼了李修这个小古板，我俩先是拌嘴，后来动手扭打在一起。

最后他略胜一筹，揪着我的小辫子把我提去了前殿，而我，虽败犹荣，在他脸上啃了好几个牙印儿。

我扑哧一笑，可不知为何，鼻腔一酸，泪潸潸而落。

我从前总想不通太皇太后怎么会把我赐婚给李修，却不知这背后是一个老人对孙子深沉的爱意。

「后来修儿不再那么沉闷了，他隔三岔五跑过来告诉哀家，说你送了他什么东西，又给哀家讲你俩的糗事。哀家知道，他喜欢你喜欢得紧。」

「去年你家闹着解除婚约，修儿病了一个多月，哀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哀家真恨不得直接命人杖杀你！哀家劝修儿放下，想给他指一门更好的婚事，可是修儿不肯。他在睡梦里都是喊你的名字，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哀家心都碎了。」

我鼻子一酸，「皇祖母，是阿鸾错了，阿鸾对不起陛下……」

太皇太后凄然落泪，「修儿登基后，我看见他跪在先帝灵前批阅公文，你趴在一旁偷懒，他看向你时那安心的眼神，哀家知道，他还是放不下你……哀家不能重蹈覆辙，不能让修儿再走他父亲的老路。」

太皇太后松开了我的手，她眼神空洞地看向梁上，自嘲道：「哀家作恶太多，偏又命硬，不但克死了儿子，还克死了孙子。」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直摇头。

「阙儿说得对，哀家偏心。哀家对毓儿过于严格，只希望他能登基为帝，保我们母子三人平安，却忽视了他内心的柔软。哀家对致儿过于放纵，希望他不要跟他哥哥争皇位，却忘记了他也是有着一腔抱负的好男儿。还有哀家的孙子们，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子嗣凋零……」

太皇太后执念未消，来来回回念叨这几句。她气息越来越弱，眼神渐渐无光。

话音刚落，李修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

他额发被汗水打湿，扑通一声跪在太皇太后榻前。

我泪眼朦脓，死死咬着唇，「陛下，皇祖母她……」

李修跪在太皇太后面前，他强忍着泪，声音涩苦，「祖母，修儿回来了。」

太皇太后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借助嬷嬷的搀扶勉强坐起，她伸手去抚李修的脸，「修儿，哀家的好孩子，你要做个好皇帝，不要辜负了祖宗们的期待。」

李修泪珠滚落，他重重点头，「修儿发誓，一定做个明君，勤治社稷。」

「好孩子，哀家相信你。」太皇太后欣慰地收回手，她咳了一阵，突然又挣起身，死死揪住了李修身前衣襟，哀求道，「修儿，祖母求你一件事好吗，将来……」

她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太皇太后最后关头还在犹豫什么。

李修却了然，他垂眸，半晌抬起右手，一字一句，「朕发誓，将来立七弟为皇太弟，百年以后，必将皇位交还给文宗皇帝一脉。」

我一怔，太皇太后临终前，竟是在这件事上过意不去吗？她是觉得对不起长子吗？

果然，太皇太后得了这句承诺，浑身劲儿一卸，倒回嬷嬷怀里，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半空，伸手去够，嘴里不住喃喃，「毓儿，你是来接阿娘的吗？毓儿……」

手臂还未伸直，已颓然坠落。

满殿哭声不决，耳边是嬷嬷的号哭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薨了！」

我脑中一白，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男人。

李修长跪不起，手揪着龙袍，指节发白。

他死死压抑着喉咙的声音，泪痕满面。

我将他紧紧抱进怀里，心疼不已，「不要忍着，想哭就哭吧。」

李修终是忍不住，泣不成声，泪湿春衫。

景贤三年暮春，太皇太后薨，上为之哀痛，誓守孝三年。

朝臣谏以选妃之事，均被皇帝以守孝为名否决。